在作家顾湘的眼里,这片公共绿地不仅有人类聚集逗留的身影,还有动物生活的痕迹。家附近的和平公园构成了幼时顾湘的公园记忆,无论是梅花鹿、豹子等奇珍异兽,还是兔子、鸡、羊等常见家禽,它们都生活在和平公园里,与人类和平共处于这片公共绿地之间。
学者梁捷对上海公园的记忆融进了点点滴滴的日常中,年轻的人们在公园尽情享受多彩夜生活,也坐在咖啡馆、草坪上插科打诨;老年人来到公园,下棋、聊天、相亲(为子女或为自己),寻找志同道合的伙伴,建立起社交连接。
公园之“公”,意在共享,共享的主体却不局限于人与人之间,还有人与自然与历史。
公园像一个大型的生态聚落,人潮如鸟如蟹,一群人来了,另一群人又离开,每个人都在公园里规律地进行活动,互不干扰,和平共存。或许公园之于城市人的意义,就在于能够拥有这样一片自由天地,恣意地舒展开来。
顾湘:我的小说集《老实好人》里,有一篇作品题为《和平公园》,故事就发生在上海的和平公园。和平公园里曾经有一个动物园,里面既有梅花鹿、豹子之类的奇珍异兽,还有兔子、羊、鸡这类常见的动物。有一次我问工作人员,为什么动物园里会有兔子和鸡这类家畜,他回答道,有人将这些小动物丢弃在这里,动物园就将它们收养起来。
有的公园是由外来殖民者建立,例如复兴公园,在100多年前曾是法国的兵营,后来改造为公园,人们也称之为“法国公园”。有的公园则是由墓地改造而来,例如襄阳公园,原本是一片农田与墓地。还有一些公园,前身是古典园林,比如嘉定的古猗园。
我最熟悉的复兴公园,是上海唯一一座保留法式园林风格的公园。它体现了欧洲公园的设计风范,强调对称式,有大片的绿地和许多高大的树木,还放置了许多长椅;相较而言,中国的苏州园林不讲究对称,亭子、回廊和假山等景观大多错落有致、堆叠自然,园林里没有长椅,而是在池沼边修葺一些石凳,这些对比都体现出中西方园林设计思路的差异。
复兴公园 具有浓郁的法式园林风格 但局部融合中式园林的传统 来源:黄埔档案馆
复兴公园里还曾设立过一块纪念碑,名为环龙纪念碑必一体育下载。20世纪初,当时飞机才刚诞生,对于当时的上海乃至全球来说都极为稀罕。一位名叫环龙(Rene Vallon)的法国飞行员,在世界各地举行飞行表演。1911年5月6日,环龙在上海进行飞行表演时,飞机出现了故障。眼看飞机即将坠毁,环龙竭尽全力把飞机迫降在距离市区较远的郊区,避免了市区观众的伤亡。为了纪念这位飞行员,人们在法国公园(今复兴公园)建立了环龙纪念碑,还将当时新修筑的一条马路命名为环龙路,也就是现在的南昌路西段。
后来,环龙纪念碑被拆除,环龙路也更名为南昌路。1980年代,马克思、恩格斯纪念像在环龙纪念碑旧址处修建,自此,“马恩纪念像”成为复兴公园的独特坐标,承载了上海市民的许多记忆。
与此同时,复兴公园附近还有一条酒吧文化兴盛的街区,一大批代表着上海夜生活的酒吧、夜店曾在这里入驻,例如钱柜KTV、park97,官邸、richy等。2014年,这些酒吧陆续歇业。直到去年,酒吧又重新装修开业,复兴公园的夜生活也重新回归。复兴公园里是历史人物的雕像,公园外又是灯红酒绿的酒吧,这种历史与现代的对照,是复兴公园独特魅力所在。
如此城市:复兴公园里有一座集游戏电竞、酒吧夜场、演出剧场、精选餐饮、艺术展览秀场为一体的商业综合体——INS·复兴乐园,它由复兴广场大楼改造而来。每到傍晚,在复兴公园的花坛边,既有前来散步、休闲的老年人,又有拿着啤酒、坐在一旁的年轻人。老年群体与年轻群体之间的、静谧与喧闹的交错对比,也让人感到神奇。
如此城市:2016年上海双年展上,梁捷老师参与了“51人”项目之和平公园围棋角活动,探讨公园中的人和他们的生活方式。公园是人们日常休闲的公共场所,人们如何组织自己的闲暇生活,是公园里的一条重要线索。
梁捷:我曾学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围棋。我小时候就曾听闻,襄阳公园是上海围棋的摇篮,许多上海围棋爱好者都会在此聚会、弈棋。互联网诞生以后,人们可以在网络上下围棋,不再依赖面对面弈棋的空间。襄阳公园的“围棋角”也逐渐没落。
2016年上海双年展上,我的一位朋友策划了“51人”项目,通过召集51个特别的人或群体,来呈现上海的城市面貌。和平公园的围棋手们就是反映城市生态的群体之一。在和平公园的围棋角里,许多围棋爱好者活跃于此,其中也不乏许多民间高手。
我们也被围棋角这一模式所吸引,决定将围棋角作为“51人”项目的一个单元。在社会上征集棋手,组成“51人围棋队”,与和平公园的围棋手进行一场团体友谊赛。这一活动最终也取得了很好的效果。
除了下棋以外,和平公园围棋角也变成了人们社会交往和精神交流的空间。但在前两年,和平公园改造完成后,整个公园变得“高大上”,入驻了咖啡馆、茶室、游乐园等休闲游乐场所。原先人们用于下棋、打牌、跳舞的公共空间消失了,和平公园的围棋角也随之消失,人们也不知道曾在此下棋的人们去往何处。
如此城市:除了围棋角,人民公园的相亲角也非常著名。相亲角是一种自发形成的公共空间利用方式,主要由父母为子女寻找合适的结婚对象而组织的集会活动。父母们会把子女的基本信息和择偶条件写在A4纸上,贴在雨伞或栏杆上,与其他父母交流或者接待感兴趣的人。相亲角成为大爷大妈退休后的社交场所,以及组织闲暇生活的重要方式。
顾湘:公园如同一个大型的生态聚落,聚集着不同的人。人们如同候鸟一样,以时间和空间作为参照,规律地在公园里进行活动。例如,每到下午,很多人带着宠物到公园的草地上游玩、散步;而到了周末,带孩子来的游人就会变多。
有一次我和人民公园里的一位老人聊天,他在公园里帮人理发,搜集了很多“八卦”。许多老年人会在公园里谈恋爱,他就向我分享其中的轶事:谁与谁正在谈恋爱,某对情侣的子女反对他们的恋爱,诸如此类。
梁捷:有许多老年人在相亲角一待就十年、二十年,他们通常带上一把雨伞,将一张A4纸大小的相亲“简历”贴在伞上面,供路过的人浏览。如果要离开,就把伞收起来。有学者曾经研究复兴公园的相亲角发现,相亲角最终成为了父母们的社交空间,他们对于子女们相亲的成功并不抱太大希望,他们只是固定每天或每周来到相亲角,和老朋友聚集在一起聊天。
公园是免费且开放的,在公园里交友、恋爱,成为大多数老年人社交的重要方式。
除了人民公园的相亲角,上海还有一处相亲胜地很有名——宜家餐厅。大部分来相亲的都是老年人,他们几乎占据了所有座位,自发地形成了相亲角。在宜家的餐厅,人们只要办理一张优惠卡,就可以免费喝上一杯咖啡。老年人一边喝咖啡,一边与对面坐下的人聊天。
如此城市:公园一般分为开放式和封闭式的。国内的公园大多有固定大门,公园里的步道、椅子等公共设施也有一整套设计,有园林化的状态。而国外的公园则是追求一种野生感或自然感,比如伦敦海德公园,只要一脚踏上草地,就进到公园里了,这在国内是少有的。
梁捷:在我看来,公园里应当有假山有水,才能够称其为公园。但上海市中心的公共空间非常狭小,在上海寸土寸金的环境下,这样的要求的确很难必一体育实现。
在我小时候,上海市区里很难找到能够划船的地方园林,大家能够想到的只有长风公园。长风公园是上海非常著名的人造公园,公园里的景观规划模拟自然,拥有广阔的人造湖泊。到长风公园划船,也成为许多上海人童年的深刻记忆。
一些公园里还有旋转木马等儿童游乐设施,但现在也纷纷拆除掉了,公园里承载着人们童年记忆的大象滑梯,也渐渐消失了。
顾湘:在以前,人们要特地走进公园大门,才能观赏整片园林的样貌。但现在,公园的景观可以完整地呈现到人们眼前,自然风光也更加得触手可及。
梁捷:复兴公园的围墙也已经拆掉了。我记得在我小时候,上海有很多的围墙,城市里有许多美丽的自然风光,但都被围墙所遮挡,人们无法触碰。围墙拆除以后,公园绿化成为了城市空间的一部分,更加具有了公共属性。
上海有许多公园曾经都是乡绅富豪的私家花园,尤其是在远离市中心的地带,例如漕溪公园。还有桂林公园,原称“黄家花园”,是旧上海法国租界捕房督察长黄金荣的私人花园别墅。叶家花园也是当时一位富商叶澄衷的四子叶子衡所建造,主要是为江湾跑马场参加赛马的贵宾提供赏景休憩的公共园林。百年前的叶家花园内的娱乐设施已一应俱全,内设弹子房、瑶宫舞场、电影场、高尔夫球场等游乐场所。
20世纪30年代,结核病还很难医治,上海也缺少一所专门的治疗结核病医院。叶子衡将叶家花园捐赠给国立上海医学院建立第二实习医院,专门收治肺科病人,取名澄衷疗养院,这也是上海市肺科医院的前身。所以叶家花园也是一处历史遗迹。
上海也有许多有价值的传统园林,例如豫园,园林里的假山、石刻等景观建筑,美轮美奂,完全不输苏州园林的气派。在我看来,园林和公园其实有挺大的区别的。在很多苏州园林里,人们会将较为昂贵的太湖石放置在显眼的位置,以显示出园林主人财富和品味。
但在豫园里,太湖石的数量非常多,堆叠在一起,可以看出其实力雄厚。豫园的面积也很大,整个园林的布置,堪称为上海园林的典范。
梁捷:中国中式的园林,最早是为私人打造的,所以会在小空间内追求极致的审美,往往呈现出天人合一的自然观念。但欧洲的公园设计是基于公共性的考量,园内宽敞的大道、长椅等设施都是为公众打造的。苏州园林的典型特点是空间较小。在有限的空间内,不仅要有房屋、假山、水池等景致,还要营造出一种大自然、大空间的感受,其中有很大的讲究。
苏州园林有其自身的传统,上海的部分园林也继承了这一传统。但在现在,上海很多园林已经消失了。因为园林的维护需要耗费大量的资金,园林里的植物、水池、假山都需要打理,很少有园林能够持续几十年乃至上百年。
上海最早的园林是张园,它曾经是一座很大的私家园林,近代以后面向公众开放。近代上海许多重要的政治活动,都在张园里举行。经过多年的改造,张园早已成为石库门建筑群。我们重新给它贴上了“张园”的标签,但真正的园林也已经不复存在了。
用竹子编成的张园大门,形制西化,Garden上面写了公园主人张叔和的拼音 来源:公众号“规划中国”
许多上海的公园,大多借鉴了西方园林的设计思路,尤其是英国、法国的园林,追求对称式的结构、开阔的湖面和宽敞的林荫大道。但设计师也会在其中增添中国式的元素。所以中西融合也是上海公园的主要样态。
植物园是特殊的公园。著名的英国皇家植物园——邱园则是殖民的象征。19世纪,英国实力强盛,殖民地遍及世界各地。英国政府意识到植物园的重要性,开始出资搜寻世界各地的植物,并积极地在殖民地修建植物园、种植新作物。直至今日,邱园在科学研究、生态保护等方面扮演着重要的作用,但起初它是殖民史中的重要环节。
所以公园里蕴含着丰富历史内涵,从中国传统的古典园林理念到近代殖民主义的历史、西方园林观念,再到新中国成立后“人民公园”的概念,都深刻影响着公园的建立与发展。
顾湘:上海的街边有许多新型的开放空间,也可以称作为公园,比如自然博物馆门口静安雕塑公园,它没有入口,有人造的雕塑、河流,还有大片的草地,与西方的公园类似。
我家附近有金海湿地公园,它有趣之处在于比较“野”,尤其人往深处走,会看到类似“野地”的区域,虽然也有管理人员进行维护,但它会更加贴近大自然,螃蟹、翠鸟等小动物会在池塘或河岸边的泥滩上筑巢。如果在水泥固化的池塘边,小动物无法栖息。
有一次,我在公园里看见一只蛤蟆想要爬进到花必一体育坛里,但花坛太高,最后是围观的人把它放进去的。公园应该“野”一点,这对于生态也会更加友好。金海湿地公园里的鸟类也非常多,并且在林间还铺设许多石头路,这也使得野草能够在此生长。
我所居住的地方靠近长江入海口,这片区域的动植物种类很多,对于生态意义有着重要意义。但现在,这片区域被翻新改造成为了绿地公园。河道、滩涂、小树林等原始生态环境,是陆地蟹这类小动物赖以生存的栖息地,如今也被破坏掉了。
一些地方的公园管理部门会在夏天的月圆夜实施道路交通管制,让前往海岸迁移产卵的陆蟹妈妈安全过马路。这样的生态措施非常有意义。
很多鸟类以螃蟹为食,上海又是重要的候鸟中转站,所以应当保留郊野的生态环境,让鸟类拥有充足的食物和良好的栖息地。只要稍微保存城市里的生态空间,就会吸引丰富的物种在此聚集。城市也不至于闷得透不过气。